首頁‎ > ‎夜行兩三六‎ > ‎

03. 皺成一團的千元鈔

有拿不到錢的,有沒有拿很多的呢?有。有的司機會揚揚得意,說那個客人喝得大醉,到桃園一千塊,自己硬要付一萬塊,但基於良心拿不下去,拿兩千作算,等等。我沒有碰過這麼大筆的,不過也有差一點就拿到的情況。

  那天晚上才八、九點,新豐很缺車子,中興路新興路口叫車,我從新庄子殺奔過去,並照著無線電留的乘客電話打過去,很有禮貌地請他稍待。我說大約七分鐘,結果五分鐘就抵達這邊的路口,還剛好是綠燈要馬上過去,詎料電話響起,就是那個號碼。電話說他是路口賣甘蔗汁的(就是我們很多新豐計程車都去的保養廠門口,我們當然也都知道、甚至買過甘蔗汁),剛剛是他幫一位客人打電話叫車,不過那位客人已經久候不耐,走了。我問往何處去,他說往火車站,我不甘心,就沿路看,問到一位阿伯。阿伯甚不耐煩,又不置可否,原來是位醉路人,不過反正就是上車了,說要去那邊的一家餐廳。那邊?那邊好多餐廳呢,是薑母鴨,還是大呼過癮,還是海港,一問三不知,反正就邊開邊找,找不到,說我亂開,改成要去湖口火車站,我180度迴轉向北,到了吉星檳榔,他說等一下,進去找個朋友。司機最怕這種「等一下」,如前所述;但他醉人有醒意,先給我錢安我的心,只是動作很慢,好不容易才從口袋裡掏出皺成一團──非常皺以致於非常小的一團的綠鈔,是一張一千塊。他給我一千塊,叫我等個五分鐘。

  我又等了五十下。

  這次我當然不會等到五十下才行動,七分鐘我就下車找人。不過一千塊在手,心情輕鬆愉快,盡人事聽天命,找個兩下就仁至義盡。裡面巷子很多,我一邊淺淺地進去每一條,一邊探出來怕他從別條鑽出來;一邊問路人有沒有看到一位身黑大衣的醉阿伯,沒有。然後我回到大馬路上,問吉星檳榔過去有沒有看過此人,又沒有。我一邊盤算已經載他一小段的車錢大約一百出頭,一邊看檳榔店的電視正在報王世堅要不要跳海,一邊看外面看此伯是否現身。檳榔店的兩女一男本來略帶著同情的眼光看著我,一問到「啊錢有沒有拿到」,聽說已經拿了一千塊,馬上臉色陡變:「那就走了不管他了啊。」最後我等了一段自認為已經存天理、去人欲的足夠時間,留下無線電中心的名片、我的編號和手機,才儼然心事重重但暗中得意地離開。

  我又開了幾個小時的車,載了幾組人上南下北,又回到新豐火車站排班,晚上十一、二點,中心派車了:「兩三六,新興路403號。」新興路403號也可以叫忠信街口Seven,常常代客叫車,不用沿路邊開邊找門牌,總之就是那一間Seven。我到了一看,真是忽見海上有仙山,醉阿伯重現江湖了。

  醉阿伯仍有醉意,並且一副翻臉不認人的樣子。他要去湖口中平路。他又重覆剛剛的話題,什麼從外地來住幾天,找朋友,本來在那邊(往南火車站方向)餐廳吃喝云云。我順著他的話柄,問你朋友在那裡,答曰那邊,就是吉星檳榔旁巷子。我問那你怎麼走到這個Seven,他說他走過來;問那你怎麼到吉星檳榔,他說──

  我騎摩托車去的。

  我嚇一跳,幾乎用罵人的口氣說「不對」、「真的嗎」,他又改口──

  我朋友載我去的。

  我說明明是我載他去的,他給我一千塊,叫我等一下,我等了很久,還進去找他,等等。他像被懷疑在游泳池裡小便似地,全盤一概否認,並且不斷以外地來、找朋友云云來反覆補充他的論點,強化他的立場。他講話的語氣之堅定,思路之完整,幾乎要讓我以為我認錯了人。

  我也很願意我認錯了人。(理由不證自明。)

  當然一路上我們還談了別的話題。他問我那裡有可以喝酒、有小姐陪的,我講了新豐的一兩家,他不滿意;我又講楊梅有一家,就在楊梅分局斜對面,他又嫌貴。(其實我很希望他說要去楊梅那家。計程車載去的,客人開番後,司機現拿回扣五百元)當時我還不知道新湖口那幾家也是。總之,他對我這方面的知識十分不滿意,他就說要下車了;他說很近了,走一下就到,其實根本還很遠。

  我想我應該沒有認錯人,可是他又死不承認,我也講不過他。他笛卡兒般清晰明確的理念使我不禁受到影響,我自己原來百分百的確認也不得不受到動搖,直到──

  直到他從口袋裡拿出另一團很皺很小的千元鈔來結帳。

  會把鈔票揉成那樣的人是很少的;會揉千元大鈔的人更是少之又少,百中選一。He is the Man!就是他,肯定是他。而且我已經知道了如何說服他。

  但是在這個最最關鍵的時刻,我的內心卻十分地煎熬,天人交戰,百感交集,又慾壑難填,又良心不安,上帝與魔鬼交戰,程朱陸王和阿修羅吶喊助陣,又怕他突然醒轉發現真相,又覺得我們既然擔偶爾被坐霸王車的風險、就要偶爾有相應的福利(這是紅帥505訓誡我的),念頭千百轉,取捨一線間。我不能說為什麼最後我決定把該還給他的還給他,我只能說,如何當初我沒還給他的話,我現在可能乾脆就不會寫出來了。

  我買的這部車齡八年的二手Premio,前任車主在駕駛座和助手席中間加裝了一個有蓋的小置物箱。我把他的皺一千元平放在蓋上,說「這是你現在拿出來的」;然後從我衣袋裡拿出已被攤平對折、但仍然皺痕累累的一千元,問他:「這是不是你的?只有你會把一千塊揉成這個樣子。」我邊說邊又揉回一小團給他看。他看了看兩張雙胞胎似的千元鈔,好像立刻明白我的意思(或者他自己也知道只有他會這樣揉),馬上恍然大悟豁然開朗,大澈大悟地痛改前非,承認我說為是。

  我把他現在拿出來的一千塊先交回他手上,然後搖晃著早先的一千塊跟他算兩次的車錢,多加一點零頭湊了整數,把該找的錢找還給他。他很高興,說我很誠實,一定要請我喝酒;自從開車以後,我在很多交際場合已經很少喝酒了,有人請我喝我當然高興,可是我還是只想到要繼續開車賺錢,就跟他說我們無線電中心規定喝酒開車要拔機子(就是完全取消無線電了),他說不然你喝別的。我想不喝白不喝,誰叫你當初喝那麼醉,就當作罰你,就載他到附近一家常常叫我們車的PUB,我喝了一杯柳橙汁,就把他自己留在那裡了。

  事後某日我又去那家PUB載客人的時候,就問他們說那個阿伯有沒有又喝得爛醉;他們說:那個阿伯很「盧」。

  客人要求零頭直接砍掉不算的也有;如果是280390之類,給整鈔說十塊二十塊不用找的也不少。當了司機,連五塊十塊都會計較,305塊忍痛只拿300,也會在心裡痛個兩小時(可是如果你硬是收四百而找了95塊給客人,很多客人也會臉綠掉)。多收了十塊二十塊,當然也可以高興個十分鐘。有一個250300的例子:一對夫婦和一位女性朋友在家裡喝到天亮,早上五點多才叫車要去竹北KTV(我當時不知道它那時已經打烊了),三個人興奮地在車子內大吼大叫(丈夫是坐在前座),那位太太一邊跟我道歉說他們太吵,一邊又繼續大家一起鬧轟轟,我覺得車子都快炸開來了,但是對於她的連番道歉我也是一直面露微笑地點頭說「不會,沒關係」。到了目的地,250太太給300說不用找,醉得比較厲害的先生卻大吼,說幹嘛不用找,我只好面露微笑地把已經吞到口中的五十塊吐出來,找給那位太太。先生在前座醉著不下車,太太半拉半勸地好不容易把他弄下去了,趁著他背後又急速地把找給她的50元銅板遞還給我,一邊給我一個有默契的眼色暗示:趕快藏起來,別給他看到。

  我把車子倒出去準備開走,他們三人卻追出來了,我的心跳了一下,想說大概東窗事發,50塊要追回去。結果是KTV打烊了,他們要去好樂迪。

  我拿過最貴的小費是260塊卻給了400塊,這140塊也令我感概萬分。那是邁特電子一位美國人,要去竹北喬蓮飯店。他說在台北還可以碰到講英文的司機,在新竹卻是第一次。他跟我要電話,說以後要坐我的車,我說規定不可以,不過他如果有需要,可以打無線電中心叫車時提出這樣的要求;我不知道我們中心會不會配合客人做這安排(講某種外國話的司機),不過我常常聽到中心報客人要求wish車(可能有五、六個人),或客人要求三年兩千(就是2,000c.c以上三年以內的新車),或是客人要求女司機(萬一是男客人做這種要求怎麼辦?),這些要求都與我無緣。然後他說他想要吃麵,希望我載他去買,並且等他買好外帶才把他載回去,我就把他載到中正東路橋下的萬客小吃。我問他要黃麵還是白麵,並且幫他和老闆翻譯了其他的問題。他高過我五顆頭,和他站在一起等麵,和他說話,你才能知道什麼叫做「高山仰止」。拿了麵把他載回去,錶跳260,他給400,說因為我幫了他的忙。

  我想他可能也因為我陪著他等麵,覺得花了我的時間吧,也許他不知道我們即時在等待,錶也是照跳不誤的(三分鐘跳五元)。總之,他花了35元買了那碗麵,卻用了四倍的價錢付了幫他買麵的翻譯費。這個世界何等不公平啊,難怪世間父母拚命把小孩送去補英文,即使中文都不太會講也沒關係,與其流血流汗地煮一碗麵,並且還要花上麵條、瓦斯、店租等成本,還不如動兩下嘴吧就好。


<<02. 蔘茸酒和滷蛋的大姐   返回文章列表   04. 不把乘客當人>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