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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. 不把乘客當人

講了半天都是錢的事情。在開計程車以前,我覺得台灣的駕駛座、方向盤一定有什麼魔力,讓每個溫良恭儉讓的人一坐上駕駛座,就變成火爆浪子,互相視街上其他所有的車輛為寇讎、障礙;當仁「不讓」變成最高駕駛原則。當然,不是每個人都這樣,不過我自己就是這樣;一旦兩手放在方向盤上,原來已經不高的EQ值立刻再下降75%。──同樣的狀況,如果我是坐在助手席或後座上看到,往往不會那麼生氣或有時根本不氣。

  開始開計程車以後,駕駛座有了新的魔力,就是看人看不到人,只看到乘客(或潛在的乘客、希望能成為乘客);而看乘客也看不到乘客,只看到錢。不管你坐上來的是圓的方的,香水濃得我要打噴嚏或酒氣沖天,對我來說都一樣,我只認孫中山和蔣介石。

  以前有人問路,我會好好地跟人家報路;現在有人靠近我的車,原來不是要坐車而是要問路,我好好地報,心裡卻有一點失望。

  開計程車和去工廠做工,有一個大差別就是請假方便,根本無所謂請假,所以另外想要做什麼、需要做什麼,可以隨時去做;不像在工廠,請假要看有沒有假,而且常常請假還會影響到同事之間的關係。

  可是請假方便的另一面,就是請假沒有錢。受僱於固定雇主的時候,依法有很多給薪薪或半薪假;但是自己開車,不開就沒有錢。

  為了要科學地掌握這個工作到底能不能做,我曾經每日、全月記錄里程、營收、時數,並以之計算成本、盈利和時薪。那一兩個月間,每天回家不管深夜還是凌晨,第一件事就是開電腦,把今天的記錄登錄到excel裡,然後一直盯著這些數字,尤其是看著淨利的累積而沾沾自喜,也希望本益比、時薪能有高平均的表現,以此來證明這個工作比上班領薪水划算。就好像每次王建民出賽,我們就要看投幾局、失幾分一樣,除了勝敗之外,也希望他在整體防禦率、被上壘率的平均可以逐漸下降;就算是洋基贏,我們還是在乎投幾局、責失幾分,每一場的表現都立刻影響到整體的平均值。

  現在我已經不再做全月登記與計算了,但是每天出車還是會一直算今天跑了幾公里,換算成本多少(油錢+定期保養與維修的概算),營收多少,淨賺多少等等。以前自己開車,那條路走起來爽就怎麼走;現在一定要走最近的路或最省油的路(尤其是空車的時候);或是最快的路,以便趕快再搶接到下一筆生意。整個開車的過程,就是一直算,算這一趟划得來嗎,這一晚賺了多少,滿腦子都是錢。

  去上班領薪水,每個月有一大筆錢進帳,然後一次領個幾千塊出來花,或是扣掉銀行、保險、學費等大筆開銷,直到帳戶餘額慢慢地減少,這是一回事。每天每天,一次一百兩百地收進來,也一百一百地花出去,然後每天五百、一千地存起來,存成大筆的直接丟給銀行或保險公司,這是另外一回事。一個是固定勞雇關係底下的勞方,一個是自己僱用自己的雇方(但是因為沒有、也不可能僱用第二個人,所以和那些小吃店、小餐廳、水電行的「本身從事勞作的雇主」也不太一樣)。勞工要賺多一點錢,就是希望能夠把幫老闆賺的錢那一份多分一點回來;如果實在不能多分一點,變成領定額的錢,那麼能夠上班偷睡覺,或待料看閒書,就等於多賺到。而我們這種自僱者,想要多賺一點,只有拚命自我剝削才行。

  但是作為以一般民眾為消費者的生意人,(而不是那種賣法國、義大利高級名牌給有錢人的生意人),我們實際的社會角色又很類似,一樣受苦於這個什麼都漲、只有薪水不漲的時代,一樣省吃儉用、以便把錢送給銀行、保險公司或辦學財團,然後自己一點也不剩。所以撇開政治經濟學理論來說,我們的實際感受是和一般受薪工人很類似的。我們的生意也深受薪水階級影響:他們錢多了,就會常去聚餐喝酒,唱KTV,找女孩子或上夜店,我們才有生意做;除了整體景氣情況外,我們一到每月五號領薪水,生意就好起來,一到月底就悽悽慘慘悽悽,整夜釘在車站前面餵蚊子,也是證明。

  但是不管怎麼樣,在實際感受上,我們和工人還是會有一個絕大的不同:你每個月一次領固定的一大筆錢,就比較不好感受到付出和收獲的關聯,反正一個月28天也是這麼多錢,31天也是這麼多錢,勤勞也好,偷懶也罷,還有每天上下班的交通成本等等,感覺上相互的掛勾很淺;多加一個小時的班,或少加一個小時,效果要到下個月月初才出現,而且也早就忘記那有什麼關聯性了。也許這和經典作家所說「工資是隱瞞實際剝削關係的欺騙性型式」有一點類似。但是當你是一百塊一百塊一次一兩張地收進來,那麼你對錢的感覺就會很深刻,很在乎。最後極端的情況就像我這樣,腦子裡只有營收、公里數等數字。每次上路都好像是真槍實彈的肉搏戰一樣,任何一個判斷錯誤或賭錯(例如,從高鐵要回新豐站,要走義民廟營區還是十興路接台一線;運氣不好,走這條,反而那條的case就跑出來,接不到),可能馬上就損失幾十塊甚至幾百塊。

  我第一次發現自己變成這個樣子,是在剛開車半個月時,有一次載一個女生去花漾飯店。那時新豐站的機會車沒有照排,我也不像其他司機一樣一直很積極地眼觀四面、手招八方地攬客,可是她卻不知不覺從另一頭經過那麼多台車前面向我走來,落寞地問我可不可以載她到竹北。(當然可以,只要付錢,載到台東鵝鑾鼻都可以)。我問竹北那裡,她說先走再說。她問我那裡有便宜的旅館。其實新豐就有,竹北火車站前也有很便宜的,不過不保證乾淨衛生,也許不是每一次都更換床單;她不要,她要乾淨的;我就載去花漾。到了門口,我陪她進去check in,說如果妳不滿意我再載妳到別家。(我心裡想,再載到喬蓮,又多跳幾個五塊。)我在櫃台前面指示她看房間的照片,她表示可以,要一間房間過夜;櫃台小姐問兩位嗎?我很自然地馬上說一位;但是我立刻發現也許我說錯了,於是我問她:等一下有人要來找妳嗎?她說沒有。櫃台作業時,我給她第一無線的名片,說竹北站的車可以來接她離開,然後我就離開了。我離開的時候,心裡想的是要趕快回新豐站再載下一組客人。

  一直到夜半,生意比較冷清一些的時候,我才突然回想起這件事。一個人,鬱鬱地獨自跑到另一個鄉鎮去住旅館,她可能只是想換個環境沉澱心情,或者是忘記帶家裡鑰匙而家裡沒人在,或者是要專心寫一夜的報告或稿子,或者,是要做不幸的事情。在平常的時候,而且在當時那個自殺在媒體上呈得蔚為風潮的年頭,如果我們碰到一個人有可疑的行跡或傾向,一定會旁敲側擊一番,想辦法了解,確定是不是並且設法避免──勸勸她啦,打電話給生命線或跟警察報案啦。可是,當時我聽她說沒有人要來找她(我原來也沒有想有沒有人要找她這類問題,不過這個問題一出現,當然就可以知道她是一個人)時,本來應該立刻開始懷疑,但當下我卻沒有想到這些。我想到的只是她要付錢給我,我要讓她覺得我們第一服務很親切讓她以後還會叫我們的車,我要趕快回去搶載下一組人。我沒有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反應,而是像一個司機並且就只是一個司機,而她就只是一個即將要付錢的乘客而已。

  那位中心小姐的姐姐說她因為妹妹的緣故,常常聽到一些司機的甘苦;有些司機會覺得很倒楣,就是像這樣的事情:載一個人到橋上,客人下車,結果跳下去了。我問紅帥500他的意見,他倒是看得很不迷信:我們司機只負責運送,客人到了目的地做什麼事,跟我們無關。(插個閒話,有位司機說他有次載客人,客人運毒被警察查到,連司機都進警局做了大半天筆錄,「生意都沒得做」)

  至於這天晚上的女子,500的反應很直接:你怎麼不問她要不要陪她進房間?


  不久以後,有次我載人進工業區,要出來回車站時在仁和路被一位路人攔下來,他神色匆匆,說隨便去一家汽車旅館,我問春城好不好(那是最近的一家),他說好,其實意思是無所謂。當時我忙著講電話,好像是誰問我國際紙業工會籌組失敗的事情之類的例子,所以除了心裡高興不用空車回車站外,其他什麼也沒多想。載他去開了房間,進到車庫門口就放他下車了。事後我問司機們,他們認為是吸毒。

 

  有一次,載到另一間汽車旅館的老闆娘,我就問她開旅館有沒有碰過房間裡面出事的,並且跟她講了這兩次的經驗。她說她會起乩,她一上車就覺得我的氣色和車子的氣很不好,所以這些機會車都會找上我。她要我隔天一大早一定就要去池府王爺廟跟神明祈求,希望遠離這些事情。我多拖了一天才去,因為第三天我本來就要去聯合利華工會開會,就在廟前面。我希望池府王爺(其實我不清楚祂是誰)保佑一些需要幫助的人都會被我碰到,並且讓我有能力幫助他們。

  有沒有害人的時候呢?有時為了慫恿客人多坐一點車,我也會讓自己覺得自己很壞。有一次回到新豐車站,一位又帥又年輕的原住民站在那裡,我問他要坐車嗎,他吞吞吐吐地問我:「我是幫朋友問的啦,…這附近有沒有…好玩的地方…。」這樣子誰聽得懂?不過在半夜,司機當然猜得到是什麼,我說:「啊?女孩子嗎?」他再強調一次:「我是幫朋友問的。」黑夜裡,他又皮膚比較黑,我看不出來他有沒有臉紅,但是作為夜班司機,你不能不知道:有理容院、護膚店啊,還有榕樹下;像那邊有大X震,很多客人去。其實根本我沒載過很多客人去,可是計程車載人去可以拿回扣200塊,所以我很希望他說要去那裡;我曾載過一次,結果客人不想去那一間,害我沒拿到錢又很不好意思地走出來。我很善解人意地對他說:「要不要我載你去看一看,你覺得可以,才跟朋友講。」我覺得我真是體貼,但是又有點壞。最後他決定到榕樹下考察──在這附近地區,榕樹下不是指路邊一棵榕樹下,而是指那一條有榕樹而有很多大姐在夜晚排排站、一人站一個門口的地方。結果到了榕樹下,他就很盡責地以親身體驗的方式幫朋友實地考察了。

  我沒有回到新豐站,已經下半夜了,機會車更渺茫,直接在榕樹下旁的7-11等他出來,又可以再載一趟。等了很久,他出來了,看到我的車就直接坐上來。我問他好嗎?他臉色有點蒼白,額頭發汗地說:「以後要來這種地方,不可以喝啤酒。」原來他之前在車站斜對面的Do-Re-Mi喝啤酒。「喝了啤酒,都出不來。」我一聽,見獵心喜,小心翼翼好心地問他說,不然要不要再去大X震?我覺得自己很壞。不過我念念不忘那兩百塊,而且又可以多載一趟。他好像有點被我說動,可是他的錢已經不夠了;我又察言觀色地說:那邊還可以刷卡。我覺得自己真是壞。可惜他沒有卡。然後他要我載他回家拿錢,我給他無線電名片,請他再出門的時候打電話叫車,其實我心裡根本想留在他家附近等。我覺得自己實在極壞。結果冷不防地他說:「現在回家一定被老婆罵。」我聽了心裡涼了半截。「她以為我已經回去跑船了,結果我跑去喝酒。」我心裡剩下半截也涼掉了:你有老婆還出來找女人;而且一定是跑船很久,好不容易放個假和老婆相聚,馬上又要分開去上船了,結果你還……。我的心裡有點難過。可是你有老婆我也有老婆,我也要賺你的錢回家和老婆過好日子,所以我就留在他家社區外面等;只是等了很久,他都沒有再叫車了。

 

  講到「害人」,名副其實害了人的也有,但是蒼天可鑒,我實在是無心之過。那天生意不好,可能因為這樣,很多司機提早休息了,結果到了下半夜,竹北沒有車,我等第二次「車台配合」,衝到祕密花園(那是一間藍藍的汽車旅館的名字)去載人,櫃台告訴我206號房。房客上車時,我也沒看仔細,只知道後面有一點奇怪的、沙沙沙像是在抓什麼的聲音;小姐說要去新湖口,我很高興,因為等於回新豐順路──來竹北配合最怕跑很短又愈跑離新豐愈遠。

  她講一講電話,突然決定要去工業區,我問工業區那裡,她也講不出來,就只能報路給我走:到工業區大門進去,直直走(那是仁和路),過了涵洞再直走(那是工業二路),到右邊有萊爾富時右轉。我說萊爾富是在左邊,她很訝異為什麼我這麼熟。穿過光復路到了萊爾富,我順著她的指揮右轉光復東路,左轉小小條的新生二路,右轉小小條的新生一路,結果跑到漢陽路上了;假如要到漢陽路,我們通常會走光復路直接轉過來,不會去走剛剛那些羊腸小徑;到了漢陽路底、三營區前面,這裡漢陽路上有分隔島和工地圍籬,她叫我左轉,然後再左轉──你沒有聽錯,她的意思就是迴轉;然後右轉新生一路,左轉新生二路,好,停,門口有一個男的在等。跳表290,她給我一千塊,叫我找七百,我很高興。

  你看了剛剛的路線,一定覺得很奇怪,不過我跟你一樣覺得奇怪──根本早就到了目的地了,過家門而不入,還要繞出漢陽路,來個迴轉再回去,又讓我多跳五塊十塊。從這個女的講話的聲音,到現在近乎恍惚的報路,我不禁想知道這是吸毒還是什麼。

  既然來到營區了,我就就近到漢陽路口的Seven報勝利站的班,而且,在Seven前面看《續俠隱記》也比較亮(如果在關燈關門的新豐車站,就只能靠車上的小燈了)。整個下半夜安安靜靜,沒有生意,直到清晨六點,中心突然派車給我,就在新生二路上,我真高興,還好沒有回新豐站,否則就算搶到這個case也是要來回多跑個八、九公里。我找到門牌號碼,就是剛剛那一間,只是換成男的上車。也算我大嘴巴,我實在太疑惑那個疑似吸毒的情形了,於是我就對這位男士旁敲側擊一番:「剛剛我是不是載一個女的到你那裡?」「喔,是你載的喔?帶一隻狗的那一個嗎?」我呆了一下,我根本沒注意什麼狗。「那個女的好像不太認識路,跟我報來報去,已經到了又繞出去再轉回來。」他有點支吾:「對,她很少來這邊。」接著他就問了一個換我支吾的問題:

  你從那裡把她載來的?

  糟了,我立刻感到事情大條,根本沒有防備。女的是在汽車旅館上車,跑到這裡來找「另一個」男的?我一身冷汗,並且在幾秒鐘內把所有的聰明才智集中到這個疑似劈腿的危機上,仍然沒有主意,只好裝作沒聽到;可是他又問了第二次。我當然不敢說是汽車旅館,只好用嘴裡塞了一顆滷蛋的方式並且不太確定的語氣說:竹北吧。他覺得很奇怪。我在心裡對著那位小姐吶喊:我不是故意的。

  我實在很後悔自己多嘴。貓會死於好奇心,恐怕計程車司機也一樣。否則的話,我應該硬著頭皮、以我們職業道德神聖不可侵犯的宗旨告訴他:這你應該自己去問她,我們無可奉告。寧可讓他覺得奇怪,也不要給他抓到把柄。(我曾在派出所載到一位去告官的婦人,她說被同居人騷擾;警察還很好心,擋著車門不讓那位同居人一起上車。她很怕他打電話去公司問我把她載去那裡,我向她保證客人有交待就不會隨便透露。)總之,我恐怕引起了一場感情糾紛吧,我實在很抱歉:我不是故意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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