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這樣一些時候,很不景氣,因此吃喝玩樂的人很少,而我們晚上到半夜的生意八成都和酒色財氣有關;那時唯一的生意就來自有人倒楣的時候(這樣講有點像棺材店):車子壞掉的,騎到沒油的,坐火車坐過站的(有的還過站很遠),跟朋友吵架的(因此憤而不坐他的車或他憤而不載她的),以及送急診的。送急診有時候還真是非常急。有一次中興二巷叫車,當時整個工業區兩個站都沒有車了,我從新豐過去其實有段距離。接了人,哥哥很不舒服,嫂嫂可能因此緊張到癲癇、嘔吐,弟弟跟著去,要到署立醫院。我問是不是要趕、走最快的路,哥哥要我走高速公路接公道五過去,這是司機最喜歡的路線,又遠可以跳很多錢,又沒有紅綠燈比較省油。我飛颰而去,一路留意測速照相,到了公道五愛買那個紅綠燈有個相機,過了橋到經國路口又等紅燈。我開始在心裡想,人家都要送急診了,我還在擔心我的罰單,不是很荒謬嗎? 可是我又想,不對,我計程車就是做計程車的事,他要趕他應該叫救護車,不能給我救護車的責任。 可是又不對。他叫錯車種是一回事,但那已經是現在改變不了的既成事實。就當前的條件來看,還是人命第一。 況且,這也是新竹縣民的悲哀吧。新竹縣在全台灣算是經濟條件很不錯的一個縣,卻是唯一少數幾個沒有一級區域醫院或教學中心的縣,整體醫療資源(每千人醫生數、病床數等等)也排最後幾名。如果你肚子痛,也許你會就近到湖口仁慈、竹北東園新仁、竹東榮民等等;可是如果是很嚴重很急的病,許多縣民為了安心(以及實際考量),還是要往新竹的馬偕國泰署立這幾家跑,甚至北上台北林口。過去大魯閣纖維產業工會一位幹部,曾經工作中不適送到縣內某家,後來醫生說沒事了,可以出院,可是病人覺得還很不舒服,硬要留下來,結果當天半夜發作,院方開病危通知;假如早先遵照出院,豈不開玩笑?當然,不能以一兩個個例來否定縣內醫院,不過縣市這幾家醫院的相對水平,確實在一般民眾心中有譜。如果你有急重症叫救護車,救護車可能直接就近送仁慈;這也許是病人寧願自己叫計程車指定醫院的原因吧。 我在最後公道五經國路那個小久的紅燈,邊等邊猶豫該不該等,邊在心裡做了上述的各種反覆辯論。到了署立醫院,哥哥嫂嫂先趕快進去,弟弟留在車上付錢。我問弟弟,他哥哥懷疑是什麼病,弟弟說: 可能是腦溢血。 我聽到這麼嚴重而緊急的病名,心裡為著自己還在顧慮罰單,感到非常不安;即使理論上可以排解,但心理上仍然不得不感到如果他的病情有了一些惡化,都是因為我開得不夠快。 我後來又載過一次不知道為什麼,非常非常痛苦的病人。因為客人-中心-司機中間某個環節錯誤,竹北華城搞成新豐華城,我和客人家屬連絡了兩次才知道搞錯了,所以已經拖了七、八分鐘,她在電話裡請我快一點。客人上車出發以後,就在鳳崗路口碰到紅燈,病人痛苦地請我不要等,他講話已經很吃力了。於是我開始把台一線和幾條次要道路當成高速公路在開,連中山路/縣政二路以及光明六路/縣政二路那麼大的路口都閃著遠光燈衝過去(那個紅燈真等下去要快兩分鐘),我直接衝上急診室門口,請他們先趕快進去,我停了車再進去收車資。 病得再重,車資還是要收的。 也有和醫院有關,但是不趕時間的情況。 那也是一次搞錯地點、差點接不到人的情況。無線電報「勤美一廠,直接開進去」,我等了半天沒有人,問守衛也不知道。後來問了電話打,原來是過了勤美一廠再往裡面開。開到一個三合院裡面,太太請我陪先生去看病,如果不用看太久,就等他再把他載回來;我驚訝地問,沒有家屬要一起去嗎?他們夫婦有點不好意思地表示沒辦法,因為不能留小孩子一個人在家。 這位先生有點年紀了,事實上,已經從華淵退休了;想必孩子不會太小,怎麼不能一個人在家呢?路上聊天一問,原來他結婚很晚,小孩還在念小學。他退休後也沒有收入,就是養豬。到了醫院陪他進去,結果要打點滴,按照我們之前講好的,我是應該先走了;等他要走再打電話叫車,這樣他和我都會比較划得來。可是他請求我陪他留下。也許是他怕等一下批價領藥等手續他自己不會辦,也許是心理上希望有人陪伴,等等,總之我看著他的眼神,實在很難拒絕,結果就開始變成小看護,又要拿著點滴架陪他上廁所,又要找開水給他喝,又要陪他聽醫生講解X光,又要幫他注意領藥號到了沒,搞了兩個小時。他也很信任我,一千塊給我拿去批價結帳,也沒找還他,回到家才連車錢一起算;不過他間或也擔心車資太貴,最後我不得不加減扣一些錢,反正載來回已經是比較賺了。 我在醫院、在車上重覆跟他講解了那幾包藥怎麼吃,並且把唯一飯前吃的那一包劃了一個大記號,最後到家門口又再跟他太太講一遍。我也給了他我勞服中心的名片,這是我第一次給乘客名片,我們規定是不可以的,這是「吃case」。但是他勞保的老年給付早就到頂了,他還在繳保費不知道領出來,年資再多退休金也不會增加了。我叫他趕快去辦,萬一有問題辦不出來,再打電話給我(我一定要叫他自己去辦,要不然他誤以為我是勞保黃牛,要幫他辦再從中抽一筆)。我只記得他姓蔡,名字不記得了(不記得是因為其中有一個字實在很難念),然後有一天碰到了華淵工會的常務理事,就請他偶爾去關心一下這位退休的會員;可是因為我不記得名字,這位常理也不曉得我在說誰,就不了了之了。 我還有一次給乘客名片也是為了和勞保以及雇主責任有關的事情:我看到那個年輕人手上有包紮,加減問一下,結果是上下班途中車禍,屬於職業災害,可是他卻請自己的假,不知道這種情況可以請公傷假、醫療費和工資損失。他在工業區的裕器工作,我說那你們有工會呀,你應該去問工會看怎麼辦,假如有問題再打電話給我。此人是在新豐車站前機會車上車的,他問我到新竹南大路要多少錢,我剛開車不久,沒辦法知道那麼多地點的大概價錢,就說可能三百多吧,因為到新竹車站就要280到300;我說要跳錶,他說他以前都坐300,可是那是很久以前了,汽油一直漲,所以計程車資去年下半年也調過,他說那就350吧,我只好同意,心裡忐忑不安地怕我會賭輸。到了目的地,結果是315,他給350,我說找你20塊好了,畢竟我要空車回新豐,他說不行,已經講好了,願賭服輸。 他受傷的事,這一次當然是來不及了;希望他下一次記得要從公司人事那裡領職業傷病門診單去看病。不對,應該是希望他不要再受傷了。 我們碰到乘客,應該要給第一無線的名片,這樣每個司機都有機會,大家都要吃飯;如果是無線電派的車,還給自己名片,希望他以後先叫我的車,這樣就更不可以。如果客人主動要,我也會儘量委婉地拒絕,可是有時還是會碰到需要給自己電話的情況。那天從晚上一直開到清晨,所以到早上我當然是頭班,中心突然要我回Call,說道化街幾號,需要背老人下樓,問我是否可以承接。需要問可不可以接,大概就是可能會有司機不接。我到了現場,還好只有二樓,那位阿嬤要去東元洗腎,可是之前腳受傷了,沒辦法走。我不太敢背,怕她軟趴趴的,到時在我背上萬一扶不住,或是萬一我弄傷了她的骨頭;還好她很輕,我直接把她抱到車上去。她的媳婦、兩個女兒一起上車,要先載小女兒去山崎國小,然後再去醫院。小女兒非常傷心地哭著,她希望可以像姐姐一樣跟去醫院幫忙照顧阿嬤,而不要去上學。(我想阿嬤恐怕不是她的重點)。那位太太說,前幾天阿嬤感冒要去醫院,叫紅帥的,結果司機不背,結果就沒去醫院。她跟我要電話,我說妳先打第一無線,實在叫不到司機,才打給我;而且我白天要睡覺,她要把我叫醒再等我從新豐過去,也會等太久。到了醫院,她覺得車資很貴,抱怨說:「我先生要我叫便宜一點的,他哪知道根本叫不到車。」不過中午洗腎完她沒有再打來,我幾個月後才知道原來那天阿嬤就住院了,不用車。 有一天她又打給我,我正在開調解會,叫她等一下打;她可能是在醫院打公用電話,沒有顯示號碼,也沒有再打來。直到很久以後又有一天傍晚,她打給我預約第二天早上六點洗腎。這個實在讓我損失很大,當天晚上剛好我call到三陽宿舍的case,結果是第二天早上五點半要去機場,所有的司機都喜歡這種長途的case,但是我居然沒有辦法承接,只好請中心另外派車。我的心裡在淌血。 第二天早上,這次只有姐姐先跟著去,在車子旁邊媽媽給了她兩百塊和早餐錢,我才知道過去都是紅帥的588在載,他很高,背阿嬤綽綽有餘。小朋友們叫他何伯伯,何伯伯這兩天去旅遊了,所以又打電話找我。她們家境其實不太好,全家只有先生一個人上班,要大清早跑老遠去楊梅的雞場。到了東元,跳了230,我問何伯伯都怎麼收,小朋友說200塊,我也摸著鼻子和額頭算200。出發前,媽媽請我中午再去載,我說妳先打電話給無線電中心,並且在電話裡先說明情況,請她派一位願意接的司機來;實在找不到,才打電話給我。 我實在很想睡覺,很不願意才睡幾個小時就被挖起來;而且這又不是很大筆的生意,又不能照錶收。回到家要睡覺前,我打電話給以前白牌車Lucky的老闆,問他們這個case要不要接;白牌車因為畢竟是「體制外」的,收費標準比較低,所以一樣是200塊,對他們來說算是比較高的價錢。我說不一定要車,但如果她真的打來,我就請他派車去,他OK。 結果我真的睡到一半被吵醒了,媽媽說那位司機到了現場看了看,不要載就跑掉了。我在睡眼惺忪之間連絡了白牌車去載。把case送給白牌車,大概小黃們會很不高興吧;但是這個case不同,是沒幾個人想要的。每天早上四點多就來的陳兄,以前裝無線電,後來拆了;他常常對我開玩笑說,有派case跑不了可以送給他;那天清晨我說這個case送你吧,他說不要,「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」。前一晚派機場,因為像這種長途的case,無線電都會報「回電中心」,就是要打電話回中心講時間和價錢;所以某人被派到車並且「回電中心」,每個司機都會聽得到也知道他被派長途了,這也總會製造幾句嫉妒或羨慕的對話。可是等到每個司機也都聽到同一個case被派第二次並且「改編號兩三六」(就是本來已經告訴乘客那一台車會去,現在要改派,所以司機到了現場要跟乘客說一下;不過也有很多乘客是看到黃車子就上的,管你幾號。)司機們又會開始問那麼好的case怎麼不去。也有司機會跟我講,應該把case接下來,再給他去載;這樣講的不只一位,真不是接下來了要給誰、得罪誰,況且這也不符合中心的規定。總之,只有人要我送他機場case,我說那這個阿嬤case送你要不要,沒有人要。 過了兩天,我碰到了紅帥588,就是小朋友說的何伯伯,我說她們說你都收200,所以我也收200。他說因為她們家也很可憐,只有先生一個人上班,兩個小孩又都有一點…(意思是智商略低於常人),所以就少收一點,否則其實要跳兩百多塊,有時還要先繞到山崎國小來;他說「不然講難聽一點,一般給你背一層樓,還要多收一百塊的」。我想,這樣也可以確定這個人基本上是個好人。在車站這個地方,龍蛇混雜,是非不明,要說那個司機是好人、那個是壞人,你永遠也分不清楚。司機們也會互相講壞話,「像那個人,你絕對不要讓他靠你的車子;車上的50塊零錢都會被他拿走。」或「那個人專門半夜拿關刀的,到新竹都敢跟客人喊450。」(拿刀就是砍乘客,表示跟人家收超過跳錶或行情很多的錢)「那部車是垃圾車,什麼價錢都載」(這是相反的批評,表示為了和白牌車以及和其他的小黃削價競爭,以超低的價錢來搶客人),性別歧視的也有:「一個女人,搶客人搶這麼凶;女人呀,站著尿也噴不到牆壁上」。這些還是利害相關的,有些根本涉及人格問題,「他有妨害性自主前科,連營業登記證都沒有。」或「他老婆都幫他生四個小孩了,還要去越南炮兵團」,或是「為了那個女人,車子都不能好好開;你看,到現在都還沒出門」。有些人平常跟你講話很親切,搶起客人來,一點都不留情。一般我們覺得,跟人聊天要專心,不要東張西望、三心二意,好像對人家不尊重;可是這些老司機早就練就這種本領,跟你有說有笑到一半,一句話都還沒打逗點,就可以突然撇頭招手喊一句「坐車嗎?」,就載著客人揚長而去,留下我在原地錯愕不已。跟你講話很親切、也會給你一些有益的指導的人,可能就是背後吃case吃最凶的人;吃case不只是個人的私德問題,而且直接影響到別的司機沒飯吃。有時待在車站好幾個小時一動也不動,就看著明明新豐沒報case還有新豐的車跑來跑去,心裡真是五味雜陳。 紅帥588幾乎每天早上都是紅帥第一部出來的車子,如果我開得晚一點,就會碰到他。他有時也會問我:吔──那個洗腎的有沒有叫你的車?奇怪,怎麼都不用洗。我很怕他怪我把case送給白牌車,只能顧左右而言他的說,洗腎不洗恐怕會死人吧?幾個禮拜以後,有天早上他告訴我,那個阿嬤死掉了:「她媳婦說她因為怕拖累孩子,就不要去洗,結果就死了。」 我的心裡被搥了一下。這簡直是今村昌平的楢山節考,只是這裡不是古代日本的山村,而是二十一世紀、《天下》雜誌評為幸福感第一名(縣長有很多年的時間每逢演講就要引用一次,不然我也不知道)的新竹縣。<<04. 不把乘客當人 返回文章列表 06. 司機 vs. 司機>>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