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工廠的生產碰上家庭的生產……

／119 2008.7.4

　　結婚四個月沒有避孕卻還沒有懷孕，自己開始心慌了。慌的原因並不是自己急著想要有孩子，也不是家人給我壓力，而是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問題、是不是不會生。回娘家時告訴媽媽，媽媽也沒有答案，那只好順其自然了。剛跟媽媽講完後，當月的月經慢了七天還沒來，接著開始出現想吐及暈眩，身體不適，確定是喜訊來臨了。本來很擔心自己是不是不會生，真的懷孕了，又要辛苦十個月，承受身體、精神和人的關係等互相交戰與煎熬。

　　聽過來人說，懷孕初期想吐是正常的，我也以為只有初期比較難過，沒想到整整十個月都是這樣，只是後期症狀稍微減緩。

　　七○年代初，年輕人大部份都進入工廠了，但年紀大一點的人還是在家耕作，所以農村時代的年度拜拜（平安戲）慶豐收的節慶習俗還是很濃厚──就算家裡再窮，平常省吃儉用，拜拜當天也要準備很豐盛的酒菜來宴請親朋好友。以前外燴不盛行，碰到拜拜，就要自己準備，不管廚藝好不好，只要婦女就得全部加入煮菜的行列。前一天要請假，準備搓湯圓、清洗豬肚內臟這些比較難處理的工作，還有奉肉、油炸排骨（第二天作糖醋排骨）等等。

　　我懷孕時，害喜很嚴重，常常會想吐，吃也吐，不吃也吐，聞到油味更是大吐特吐。那年的拜拜，我也照樣前一天就請假，準備第二天的菜餚。記得當時婆婆要我炸排骨，她去做其他的事情。我先將油倒在鍋子裡，等油燒滾，放下第一回合的排骨；當排骨放入滾油中，就是兩種聲音齊鳴的時候──排骨假、假、假的聲音，和我一直想吐的嘔嘔嘔的聲音，兩相交響，還真不無聊。可是我真擔心我嘔得很厲害，會不會不小心吐到滾鍋中變成炸菜。

　　炸到再也撐不住了，我想說婆婆這麼久沒進來廚房，就先將火熄掉、回房間躺一下。真不巧，剛躺下去沒一會，就聽到婆婆的腳步聲來了，我趕快又起身走向廚房；但是婆婆還是知道了，就說我不要那麼「養窩」（嬌生慣養），我靜靜的，不敢回嘴，繼續把排骨炸完。

　　肚子漸漸大了，嘔吐的狀況並沒有改善，看到什麼也不想吃，也吃不下，但是為了肚子裡的孩子又只好勉強吃點重口味的食物，吃也吐，不吃也吐，吐到沒東西，連微綠色的膽汁都吐出來，常常感覺口水淡淡的，像智障兒，會一直留出來，很噁心，更想吐，最好隨身帶著酸梅，要吐要吐時就趕快含一顆，可以有點改善。有一次，又出現口水淡淡，很想吐時，身上卻沒有酸梅，那時我跟先生在車站月台上等車，車子還沒來，旁邊就有得買，我就跟他說要買酸梅，他卻怕來不及就罵說我貪嘴。他不了解我想吐時有多難過，已經二十七年了，我還牢牢記得這件事。

　　懷孕害喜時再難過，每天還是要按時上班。在工廠工作到一半，嘔吐、暈眩是常有的事，甚至也會全身沒力氣而無法站立、暫時休克。碰到這樣的時候，就要一直忍；實在忍不住了，才請假到工廠宿舍睡覺，等身體好一點再回到現場；下一次又撐不住了，就再請個假到宿舍休息，經常這樣來來回回好幾趟。那時工會爭取到請假可以用三十分鐘為一個單位，很方便，一年七天的特別休假，就都用在這種狀況時請光光。

　　新埔的名產是粄條，很有名，我本來就很愛吃。懷孕後期，會非常想吃某一種東西，或對某種東西感到非常膩。有一天早班下班，先生騎機車載我回家，路過新埔街上，粄條的香味四溢，我好想吃一碗過過癮，就跟先生提議說我們吃碗粄條再回家，他卻不肯停車，我又被罵貪嘴。他不知道孕婦有時會很想吃某種東西，沒吃到就好像會死一樣。我實在氣，到現在想到這件事還氣，氣，氣。

　　長相會遺傳，個性會遺傳，有些疾病也會遺傳，難道連懷孕難過的症狀也會遺傳嗎？因為我媽媽是一位非常能吃苦耐勞的傳統婦女，每次生病很難過，她照樣上山或下田工作；等到真的在家一太會動時，就是病得很嚴重了，這是我從小看到的情形。但是她說她懷孕的症狀比生病還要嚴重，這個我只能聽到，看不到，因為我是家裡最小的，上面都是哥哥姐姐，我來不及看到她懷孕的難過情況。可是當我自己懷孕時，她所說過的狀況全在我身上重現。

　　以前媽媽說給我聽時，我感受不到；現在我真的體會到了。她更厲害，一胎要難過十個月，她還要難過十胎。我真佩服我的媽媽。在她懷孕比生病還痛苦的時候，有兩位鄰居伯母協助她渡過，所以媽媽一再叮嚀我們子女，叫我們要孝順那兩位伯母，要當成自己的媽媽一樣來孝順，一位是基隆伯母，另一位是土伯母。

　　懷孕的前期應該比較容易流產吧。記得我懷老大時，肚子四個月大左右，有一天我自己騎摩托車上班，在途中轉彎處為了閃避大卡車，結果連人帶車跌進路邊低了幾公尺的稻田裡。可能稻田土質鬆軟，除了身體多處瘀青，筋骨酸痛之外，肚子裡的寶貝安然無恙，並無大礙，請了三天公傷假，回廠照樣工作。這是懷老大的時候。

　　等到懷老二時，同樣也是上班途中，先生騎摩托車載我，為了閃避馬路上的坑洞，又摔車，我肚子已經七個月大，摔在地上又被摩托車壓著，可是肚子裡的寶貝依然沒事，命很大。所以我常覺得，這兩個小孩是註定要跟我的。

　　要生頭一胎的時候，比沒有經驗，在工廠做到要生的當天，早上工作到一半，肚子就陣痛，頻率也愈來愈高，最後忍到感覺可能快生了，就請假，讓先生用摩托車載我到新竹她姐姐家，先洗澡，才到婦產科待產。到婦產科醫生看過後，叫先生陪我走樓梯，來回走兩趟就進入產房，已經兩點了。護士叫先生回家拿盥洗用具，等三點多他回醫院時，小寶貝已經誕生了。生產時的痛，是要人命的，我忍啊忍，不敢叫出聲音。如果一直忍會內傷的話，那必定傷得很重。等小孩抱出產房時，依稀聽到護士小姐對先生講：你太太很堅強，很會忍。

　　第二胎雖有了前一胎的經驗，但是因為家庭環境的關係，也是要做事做到快生的最後幾小時。那時預產期已經到了，可是宗親會辦了花蓮的三天之旅，公公難得帶婆婆一起出門，雖然我也知道應該就是這兩天，但還是鼓勵婆婆要出去玩。真巧他們出門的第一天，早上我照常上班、下班回家後肚子就開始陣痛，可是晚餐還沒煮，豬也還沒餵。隨著肚子急劇的陣痛，我也加緊腳步想趕快完成這些家事：飯煮好，還煮好豬菜加米糠的豬食提到豬舍倒進豬斗給牠們吃，再準備盥洗用具要趕去新竹醫院。先生陪著我搭公車去時，已經晚上七點多了，從下車的站牌走到醫院還有一小段路，我痛到幾乎沒辦法走，走走停停，可以走的時候就加快腳步，進了醫院待產兩個多小時，到晚上十點多，第二個寶貝又誕生了。

　　因為這兩胎都是做事做到最後幾個小時才去生，我又忍著不敢叫，怪不得先生逢人就說：「我阿香生產很快又很容易，像雞生蛋一樣，一站起來，小孩就生出來了。」生產正值痛苦時，他也不在身邊，所以他並不認為生產是非常痛苦的事。

　　因為覺得吃母奶的孩子比較健康，母子感情比較好，出門也比較方便省事，不用帶瓶瓶罐罐，而且我的想法就是講求自然，既然有奶水，就要讓小孩吃母奶，管他吃了身材會不會變，也不管奶被小孩吸吮過胸部會不會下垂，我就是要順其自然。

　　天生的人體造物就是那麼完美，產後自然就有奶水滲出，而且溫度剛剛好。小孩也有與生俱來的本能，出生後把他抱在懷裡，他很自然就會把頭埋在胸前，鼻子、嘴巴來來回回不停地尋找奶水在哪裡。於是我抓起衣服，坦胸露乳，將乳頭嘟到他的嘴裡，讓他可以吸吮到。可是因為我乳頭太短、太小，他一直吸不到，吸不到，愈來愈急，哇哇大哭。婆婆說：乳頭太小，就用筷子把它夾著拉長一點。於是就這樣一夾、一拉，唉喲，痛死我了，簡直是性虐待。但是為了讓孩子可以吸到，只好忍、忍、忍，幾次過後，就漸漸比較好了。

　　第一次的母奶叫初乳，老人家說那是「心頭血」，為什麼呢？初乳的顏色成淡黃色，當沈澱下來後，真的似乎可看到很淡很淡像血絲一樣的，所以叫「心頭血」，其來有自。

　　人家說要讓孩子吃母奶，母親本身要更注重營養，才有足夠的奶水餵小孩。可是我坐月子的30天中，只有前幾天吃到麻油腰花，那是娘家買了豬腰，表示慶賀也是為了補身子；後來婆婆也煎了兩次那沒有骨頭的不知名的魚給我吃。整個月其餘的每一天，三餐就是端出那鍋麻油雞酒。就算營養夠的話，也會吃膩。當時的環境，為人媳婦，不敢跟婆婆開口說要換口味，也不敢提吃膩，所以「天生天養」，奶水也充沛得很。

　　奶水很多，嬰兒吃不完，隨時要用毛巾繫在胸前，不然奶水一下就會滲透出來，溼溼的。隔一段時間，更要用擠奶器將奶先吸出來。多的奶水，大人不敢喝，因為腥味很重，只好倒給豬吃；所以買到我家豬肉的人很幸運，肉質一定超好的──那豬除了吃豬食外，還吃人奶，肯定超棒！如果不擠的話，兩顆奶漲得大大，硬硬，堅挺，表面亮亮的，像威力強大的木蘭飛彈一樣。

　　生老二時，醫生說嬰兒有黃膽，出院先抱回去觀察，看會不會自然消退，否則就要抱回醫院照光來消。回家兩天之後，真的還沒退，又抱回去住院三天。這三天我真忙得受不了，本來想小孩不在身邊，可以真正享受一下做月子養身體，結果又是子宮收縮的痛，又是不停地漲奶和擠奶，擠來不及還漲，就全身冒汗，忽冷忽熱，像發高燒一樣。又忙又不舒服。

　　產假56天即將要結束，從第51天開始，就間斷式地讓嬰兒改喝牛奶，一方面讓嬰兒習慣喝牛奶，一方面也讓母奶自然回流，就是完全不吸，漲了也不擠，這樣才可回奶。我又以自然的方式，堅持不打回奶針，於是又經歷另一次忽冷忽熱、發高燒的痛苦期。

　　第一胎生產完，接著懷第二胎，所以當第二胎坐月子時，產假56天中，晚上可以睡覺的時間少之又少，因為小的哭，吵到大的，大的哭又吵到小的，而且兩個小孩都有同樣的問題，就是在出生後的兩個月內，特別不愛睡覺，尤其是晚上。夜裡，小孩要喝奶，有時要換尿布，我都是斷斷續續地歇一下而已。有時跟婆婆抱怨老公都不會幫忙，婆婆回說：白天小孩睡妳就可以睡，妳老公白天要去工廠工作。這聽起來似乎有理，但她沒想兩個小孩都不太喜歡睡覺。56天產假結束，我也回工廠上班了，小孩也從吃母奶改喝牛奶。

　　白天我在工廠工作，下班婆婆馬上將小孩丟還我，她要去菜園種菜或澆菜，我就要煮飯；等吃完飯就各自鳥獸散，各各角色清楚，壁壘分明：小孩吃完飯看電視，婦女還要洗衣服、做家事做到很晚，男人就負責過家（到街坊鄰居家）聊天，睡覺時間才回來。夜裡孩子肚子餓，要喝牛奶也要我。聽說有些新好男人，老公會幫忙泡奶，懶一點的至少會用腳泡奶，我的老公什麼都不會幫，心理也沒有負擔，睡眠品質又好，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，天天都是平安夜。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，愈來愈可愛，他什麼也沒付出，只清清高高當現成爸爸，哦！真爽！

　　家裡的婦女是從早忙到晚，男人卻只要負責他的主要工作，例如種田或上班，反正睡到時間到才起床，吃完飯下田，或上班時間到了，便當一拎就可走了。我在月子裡，早上還得起來幫他裝便當；要是沒有幫他做，這件事就是婆婆的工作了。有一天早晨我要幫他裝便當時，打開便當盒，發酸的味道撲鼻而來，他前一天忘了洗了；我非常生氣，就把便當盒放到正在煮麥片給豬吃的大鍋裡煮，讓它消毒。結果婆婆將麥片撈起來時，發現便當盒在裡面，就知道我沒有幫先生裝便當，她罵我「歪心」（壞心腸）。我生氣的說，便當吃完怎麼不馬上洗，不然我們晚上洗碗時他也該丟出來叫我們一起洗，留到第二天又酸又臭，怎麼裝啊！婆婆不理我的說法，只覺得我不應該，說我自己的先生自己都不疼。

　　人家問我，生產會不會痛，我說會，而且非常非常痛，但那只是十幾個小時就過去。我更恐懼的，是懷孕期間的痛苦，那要長達十個月。

　　以前不聽話的時候，媽媽很氣，就說：等妳自己為人父母的時候妳才知道。果真，自己當了媽，才深深體會到當媽媽的辛苦。

　　聽老人家說，做月子要顧好身體，不要吹到風，不能洗頭，不能提重物，不要碰冷水，要多躺、多休息，免得年紀大時病痛多。這是老人言、過來人說過的話，其實一定有它的道理，也可以印證。所以有句話說「不聽老人言，吃虧在眼前」。我在坐月子中，婆婆去菜園或做家事，老大還是要我自己兼著帶；他拉大便時，還不是要我抱去用冷水洗屁股。說不要提重物、不要洗冷水、要多躺、多休息，對我來說，哪有可能啊！

　　月子剛滿三十天的當天，並沒有什麼滿月的慶賀、彌月之喜什麼的，而是雞酒也沒了（還好已經吃膩了），但停雞酒和吃膩無關，而是在當時，吃雞肉算是奢侈的事情。那天早上就按正常人一般的作息，一大清早，穿著長筒雨鞋，背一大籃的衣服去溪邊洗，雙手雙腳泡在清澈冰冷的溪水中一個多小時，月子完了以後的日子，天天都是如此，若是印證老人言，想必對身體是有害的，但也沒辦法。

　　我現在常常腰酸、背痛、偏頭痛等，也許真的是因為月子沒有坐好，所以奉勸現在的年輕人，懷孕和坐月子時，一定要有適度的休息，尤其是現在少子化，一旦月子沒做好，恐怕就不太可能為了補身體而再生一胎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