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映真的〈雲〉 /黃秋香

陳映真的〈雲〉

/黃秋香(遠東化纖產業工會)2007.3.25

  故事中的主角文秀英因為文筆好,被推薦為籌組新工會的祕書。她個人佷擔心自己不懂工會是什麼,會有負大家的期望;何大姐告訴她不懂無所謂,溜幾次就熟了,重點是要有熱心幫忙就行。的確有一小撮熱心的同事像何大姐、趙公子、魷魚、敏子、素菊、素蘭、劉苑裏、阿欽和阿祥等人,其實大家對工會事務也不熟,就是看不慣御用工會無能、有損員工權益,例如,女工薪資是公開的,女工薪水太低比不上男工,一般人總認為查某人賺錢只是貼補家用,或打扮自己,所以薪水不必太高;女工也領不到退休金;公司可以任意裁員,等等。

  就在張經理的支持下,她們想另行籌組真正屬於捍衛勞工權益的新工會,新舊工會有刺激、有競爭,員工福利才會被提高,才會受重視。新工會的籌組給公司及舊工會很大的壓力,可見工人愈支持,工會就愈會有用。所以公司就想盡辦法打壓、阻止,不讓新工會成立,對員工威脅、利誘,並請原有的工會召開會議說明公司的福利制度很好、表示舊的工會有在替員工做事;公司也決定一次發給每位員工一筆兩千五到三千五不等的獎金;公司更考慮酌量調薪,也要舊工會組織一個員工福利社,還要徵求同仁對公司福利的意見等等。這些都是以往所沒有的。員工有了自覺,公司才有反應,員工才稍微受重視。

  有自覺的員工愈來愈多,公司阻止不了員工對籌組新工會的堅持,於是就用拙劣的手段破壞新工會的選舉程序。總之,對企業經營者來說,企業的安全和利益是凌駕於所有的一切,這是所有企業主百年不變的信念。

  我覺得這篇小說真的可以讓我們回想到許多勞工抗爭的經驗,像是一旦員工覺醒,要向公司爭個十分,公司就趕快放三分的福利,希望這樣員工就會滿意,至少可以讓一部分的員工打退堂鼓、員工們的怒氣也會減低,這是很多公司用的手法。而御用工會協助政令宣導、希望員工對公司感到滿意;或是公司和御用工會相配合,在必要時放一些福利給大家,這些在台灣都很常見──台灣現在大約一千家的產業工會中,可以說,大部分都是御用工會。壓力還沒來的時候,很多人說話很大聲,多敢多敢;壓力真的來了,就像骨牌一樣倒倒下去,很多都是平常說話愈大聲、倒得愈徹底。可是女工往往比男工還要堅持,這在台灣很多案例都是這樣:面對鎮暴警察敢站在最前面第一線,或是抗爭持續一段時間仍然不放棄。

  小說裡面寫到女工之間的人際關係,也和我們工廠的情況類似,像是女生之間難免會看不順眼、背後說三道四。不過最可貴的是,這些女工不管平時相處得好不好,一旦面對共同的敵人,就會團結起來,互相扶持、鼓勵和尊敬。這是最值得我們台灣的工人學習的,因為很多台灣工人,勞勞相鬥一條龍,面對資方一條蟲。

  當年我高職畢業時,小哥要當兵,他所經營的會計師事務所需要有人維持,就叫我同樣開會計事務所的二姐去幫忙;本來我也去台北協助,但是還沒滿月,父親就叫我回家,因為媽媽沒有伴。我就每天騎車到家附近遠東紡織化纖廠工作,就近陪伴媽媽。剛進工廠時,同事們都非常年輕,大家都還沒結婚,我們三班三輪(每四天換一次班):夜、中、早。當時還沒有很多機器來取代人力,所以班上人員很多。

  我在絲二科假撚廠。假撚廠有假撚機和筒子,後來才有高速假撚機。我顧的是假撚機台,就是將原絲經過高溫、加撚,讓原絲有膨鬆性,再經過筒子,繞成筒子紗送包裝才算完成,送到下游去給紡紗廠和製衣廠。

  上班有辛苦的一面,也有快樂的一面。我們上班忙倒是其次,最叫我們害怕的,是假撚機運轉中有時機台不順,錠子飛掉,有些絲斷了,我們重新接回繼續生產(加撚)。有些絲斷,錠子也纏飛了,那最頭痛了:一台機台有160錠在生產,就有160支錠子,若飛掉一支找不回來,就得被扣50元;那時一個月薪水才6000元左右,要是一天平均飛掉一根找不回來,一個月就被扣1500元,是最可怕的事。

  斷絲時,機台前端會有紅燈叭叭叭地響,叭得令人心慌;若叭叭叭的時候再聽到「咻」的聲音,肯定就是錠子也飛了,那更是叫人慌得心驚膽跳,不知是要先找錠子還是要先把絲接好,撞上撞下,心情跌到谷底。錠子有可能掉在或近或遠的地面上,那還比較好找;要是掉進熱箱,就要將熱箱搬開來找。先要把熱箱搬到安全的位置,這時絲就比較會斷掉,等一下會接死;如果為了方便,只搬開一點點到手可以伸進去找的程度,那危險性很高,萬一自己身體一往前傾、剛好順勢壓回熱箱,手就會被壓住,加上高溫運轉,皮都會被掀到見骨,就有這種案例。

  要是從空調口掉進地下室的空調間,那就可憐了。空調間平時沒人進出,空氣差又骯髒,陰暗、油漬漬,我們也得摸黑爬進去找。兩眼瞪大大,兩手在地上不停地摸,不放棄任何可能。有時摸個老半天也找不到,那真氣急敗壞,很嘔。有時也有可能不只找到一支,那真是高興極了:多的就可以預備下次飛掉找不到時拿來補,就不必扣錢了。

  (所以在部門裡,大家都很喜歡羅美文,因為他雖然負責機台保養、本身不用顧機台,但是只要有人飛了錠子,他怕我們小工人被扣錢,所以都會很熱心幫忙找。)

  紗加撚一定時間到達一定的重量時,就要將紗落下。細的丹尼(Den)時間比較久,大約六、七個小時才落一次紗,所以上班只要落一次就行;粗丹尼落紗時間間隔比較短,上一次班也許要落兩次。落紗時是最忙的時候,要在一定時間內將紗落完再套上空管、重起一錠捲紗,否則這一錠就會太重或太輕,都不行。常常正在落紗時,ㄝㄜ(註:機台用氮氣空壓推動運轉,工人稱為ㄝㄜ或ㄝㄚ,也就是Air。──打字員的註解)不足或是其他原因造成大量斷絲,要重新生頭,可就有得忙了。

  我們都要跟隔壁機台的同事互相幫忙落紗、生頭,完了就各自巡視自己顧的機台。

  當機台運轉順時,也有點時間聊聊天或講講話,或兼顧別人的機台,互相輪流偷睡覺。尤其我們生產出來的產品,本來就是可以經過加工當棉被的,冬天上夜班,廢絲袋裡,就是我們又舒服、又溫暖的床,查夜的來也找不到喔!吔!真爽!

  新埔是個鄉下地方,絕大部分的員工都是本地人,很老實、純樸,大家相處得很好。「明天小off囉!」只要有人這麼吆喝,不管是爬山、郊遊、烤肉、看電影或到同事家包水餃,一定都能成行。(註:夜班轉中班,只間隔八小時;中班轉早班亦然;只有早班轉回夜班時,會連續有32小時的休息,但又不是正式的例假一整天,所以工人稱為「小」off──打字員的註解

  大家工作在一起,玩在一起,相互之間很融洽,很有感情。這些同事很多到現在都還沒退休,雖然已經分散到各部門,但感情不變,特別深厚。那段時間的工作情景,讓我懷念特別多。

  當時像一張白紙的腦袋,一片空白,想的事就是昨天、今天和明天,根本沒想到什麼是工會、或工會有什麼作用這些問題,只知道每三年會辦一次工會選舉。後來羅美文在單位裡非常熱心工會事務,也「口無遮攔」滔滔不絕地說些有關工會的事情給我們聽,我才會知道,工會改選時,常會有資方安排的人馬,而勞方也要搶奪工會幹部的席次等等。有這樣一位「傳教士」在單位裡,所以我們單位的同仁也比其他單位更有自覺,歷次的怠工、罷工工潮也應證了我們不一樣就是不一樣。

  1988年,工會領導了年終獎金抗爭。二月十日早晨,工會號召大家在中央廣場集結,不回單位工作。上班時間到了,工會幹部拿著麥克風,呼籲同事大家一條心,支持工會的訴求。很多同事雖然支持工會,也不到單位上線,卻也不敢太靠近工會的怠工廣場,誰都不敢當第一個帶頭人。我看到這個情形,就毫不猶豫地帶領女工往中央廣場靠攏;這個動作一出來,就有人跟進,有第一就有第二,人群因此而更加聚集。廣場上,除了工會說明訴求以及聲援者的演講外,工會也鼓勵同仁出來講話或進行帶動唱的節目;不料有幾位同事站出來講話、唱歌的,都被資方列為黑名單,以後的日子的確不太好過。大家有決心,若談判不成,就搭帳篷過夜。大家團結合作的結果,終於迫使資方同意工會的訴求。

  工會認為,公司盈餘那麼多,也是員工努力的成果,希望年終獎金多發一些,以人頭算,每人多發9000元。這次成功的抗爭,也帶動當年全台年終獎金的抗爭風潮。

  1989年全島最大的罷工風潮過後,公司給員工不錯的一段蜜月期,每月發一筆所謂「愛廠季獎金」,只要在工廠不吃檳榔、參加升旗等等,就可以拿到這筆獎金。姑且不論這筆獎金是否羊毛出在羊身上,員工總是拿得很開心;結果剛開始是每個月發,後來變成每兩月發,現在已經是一季發一次。

  工會要改選時,只要我出來參選,公司除了行政權的干預(如考績的手段)外,歷次也分送每位代表電磁爐、禮券,也請每位代表吃飯,很多好處,目的就是要求代表不能把票投給我。近年來我沒有參加工會理監事的選舉了,代表也就「福利縮水」,只能上餐廳吃一頓而已,不像以前又可吃、又可拿、又有考績。

   在資方的屋簷下,要作為忠貞的勞工權益捍衛者,對我來說壓力也很大;但令我最難過的,是不能促使更多人站出來、作為捍衛工權的種子部隊。當然為了處理縣內外工會的事務,常常要依工會法請會務假,但是在公司緊縮人力的措施下,請假又會造成同事的負擔,影響大家的感情,這也是我很大的壓力來源。但是即使如此,因為有二十多年來的耳濡目染,我也抱著「既然比別人多知道一些就要比別人多做一些」的心態,把自己一直往前推,推到沒有回頭路,要一直走下去。